余尝得明徐青藤巨桢画册一事，观笔墨气象，奇变纵肆，中有一《青藤书屋图》之图，山下茅屋，篱外清池，高梧丛竹，古藤野鹤，主人高卧其间，无限恬澹然。常闻其人传奇，更一究青藤为何物，因切切寻访画中之境。
丙申孟春得暇访至。青藤书屋在绍兴前观巷大乘弄，处湫隘深巷，非有高山清溪矣，知其画为文人臆想自遣图也。自一狭门入，屋院方正不过二亩，东西各半，三面邻以民舍，粉墙雨痕斑驳如水墨。院植竹梅、芭蕉、石榴、葡萄诸花木，山墙下叠石垒土，上生南天竺，壁嵌“自在岩”刻砖，为青藤手书。时春阳漏竹，石径曲折，清冷幽寂，仅见院中高柯之下拙石之上一女子并老者，各携笔墨，写院内小景。
沿石径入，为书屋焉。屋南北分里外三楹，外一楹为书屋，里为内室。书屋设桌案椅柜等物，北壁悬陈洪绶手书“青藤书屋”额，下为徐渭像及其“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联。南攒木格为壁，悬徐渭“一尘不到”匾书及“未必玄关别名教，须知书户孕江山”联，下置文盘于书案，列笔墨砚洗。东西两壁嵌《徐山人五十岁小像》及《陈氏重修青藤书屋记》碑，记书屋之沿革。
按记索骥，知青藤书屋原为榴花书屋，因旁有大安石榴树以名，为徐渭父徐鏓故宅，渭十一岁时，手植青藤一本于天池之侧，后因号青藤、天池，名以青藤书屋。渭二十岁，赘潘家塔子桥。逾五年，异母兄淮卒，淮妻售屋于他姓。八十余年后，明末崇祯年，山阴进士金兰建“徐文长先生故里”碑，传世授徒于是，“前后凡数十年，每朔望，率弟子瞻拜”。崇祯末年，陈洪绶自诸暨迁居于此，手书“青藤书屋”匾，题“自在岩、孕山楼、浑如舟、酬字堂、樱桃馆、柿叶居”诸景。明亡，洪绶隐居为僧，书屋遂荒。康熙年，经史大家黄宗羲门人施胜吉购且修葺。乾隆时，郡人陈永年购之，其子侄皆名诸生，好风雅，始将天池修浚而重辟之，复求文长手书旧额悬诸座上，即洪绶所题诸景亦仍其旧，并请阮元作《陈氏重修青藤书屋记》，钱泳书白，嵌于壁间，一时游者接踵，饮酒赋诗，殆无虚日。嘉庆年，陈无波购并扩修之，增题“天池、漱藤阿”遂为八景，钱大昕、郑板桥题匾。近年浩劫，无四旧不破，屋壁残倾，古木凋零。开放元年，集史料为稿，筑屋设景，遂现旧观。
入内室，凡二楹，陈徐渭生平、诗文、墨迹诸物。观其笔下榴实葡萄、雪蕉梅竹、黄甲杂花皆不拘物象，秃笔狂纵，勾点泼皴,，无不神变万状；水墨淋漓，疏密浓淡，辄见血气奔涌。其驱墨如云之奇势，如急风骤雨直冲画外，如清翁方纲所言：“纸才一尺树百尺，何以著此青林庐。恐是磊落千丈气，夜半被酒歌嘘唏。”伫立静读，可想其醉后之态，振笔“一扫槎枒三丈绢”。渭之写意法，自诗云：“山人写竹略形似，只取叶底潇潇意，譬如影里看丛梢，那得分明成个字。”辟有明以来水墨新径，尊为青藤画派。四百年来，八大、石涛、虚谷、缶翁，无不习之拜之。郑板桥曾刻一印，称己为“青藤门下走狗”。齐白石曾言：“青藤、雪个、大涤子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
明张岱《跋徐青藤小品画》记：“今见青藤诸画，离奇超脱苍劲中姿媚跃出，与其书法奇崛略同，太宗之言为不妄矣。故昔人谓摩诘之诗，诗中有画；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余亦谓青藤之书，书中有画；青藤之画，画中有书。”吴昌硕言：“青藤画中圣，书法逾鲁公。”字比真卿，语稍过矣。徐渭亦自言：“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其工书，取法宋人米芾，气势磅礴，纵横不羁，笔意奔放如泼墨写意画。其跋《书米南宫墨迹》曰：“阅米南宫书多矣，潇散爽逸，无过此帖，辟之朔漠万马，骅骝独见。”可谓领米书之精要。其于《题自书一枝堂帖》谓：“高书不入俗眼，入俗眼者非高书。然此言亦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此“知者”当为明袁宏道也。
时渭卒后四年，袁“一夕，坐陶编修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忽呼石篑：《阙编》何人作者？今耶？古耶？石篑曰：此余乡先辈徐天池先生书也。”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自是或向人，或作书，皆首称文长先生。有来看其者，即出诗与之读。一时名公巨匠，浸浸知向慕云。袁因以作《徐文长传》，谓：“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余不能书，而谬谓文长书决当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
渭诗文亦奇伟恣肆，沉郁清奇，不落窠臼，“句句鬼语，李长吉之流也”。明袁枚尊其诗为明代第一。《徐文长传》更谓：“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文长眼空千古，独立一时。”“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是时起，渭为世所重。渭亦为曲，其北杂剧《四声猿》，意气豪达，与时书生所演传奇绝异，曲家汤显祖称之。《南词叙录》为域内首部南戏之论著。明周亮工《题徐青藤花卉手卷后》谓：“青藤自言书第一，画次；文第一，诗次。此欺人语耳。吾以为《四声猿》与竹草花卉俱无第二。予所见青藤花卉卷皆何楼中物，惟此卷命想著笔，皆不从人间得。汤临川见《四声猿》，欲生拔此老之舌；栎下生见此卷，欲生断此老之腕矣。吾辈具有舌腕，妄谈终日，十指如悬槌，宁不愧死哉！”
内室北壁有门，联曰“一池金玉如如化，满眼青黄色色真”。门外有窄院，左右植双桂，下列盆兰，有古井一具，绿苔遍生，幽深之至。返身徐徐出书屋，绕南向，处书屋之阳，为青藤、天池之地也。门开月洞，额镌徐渭手书“天汉分源”，高古恣肆之气直冲眉睫。自外观内，如水墨镜心画，池栏方折、古藤盘屈，缀以兰石，精巧古雅。跃石而入，门内倚生一株参天古木，为逾二百年女贞，劲筋虬出，苔蕨披覆，粗可合抱，荫蔽半园。园中一池，方三尺，自书屋下出，三面石栏，碧藓披拂，赤鳞十余，悠游绿水，春阳下泻，反照云树，鱼类乘空。池中一柱，立托书屋，上见“砥柱中”字，“流”应在水中。传池虽小然通泉，不涸不溢，此天池也。园底西墙下一藤粗逾股，如龙蛇出乱石中，拏攫蟠曲而上，散为数枝，历冬叶已落尽，唯见藤条如织，是时数鸟飞落，啾嘈其上，清奇不已。藤壁镌“漱藤阿”，意为藤漱清芬之一隅也。此应是“青藤”也，然藤叶冬凋，如何为青藤耶？因以考究之。
询之乃知，古之藤已曝根于浩劫之年，今之藤为开放元年补之紫藤也。紫藤之于青藤万里之谬也，青藤之为一物，更为书屋之魂也，今魂失魄易，何谓青藤书屋耶？何彰青藤之格志耶？青藤老人即泉下宁不为之羞欤？古之青藤为何物？遍搜藏卷，清钱泳《履园丛话》有《青藤书屋》一章，记曰：“青藤者，木连藤也，相传为文长手植，因以自号。”乃知，钱泳是真见过青藤并记之人也。“木连藤”又为何物？薜荔也，绍兴人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文中道：“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其实可制凉粉，此山阴之行尝一试，莹滑如冰无甚味，果作凉粉兜售，可见薜荔为江南寻常之物也。屈原之《离骚》、《九歌》更有：“掔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屈子以薜荔同兰蕙，品格自比也，此又与青藤老人境遇一也。薜荔开花非似紫藤之花，全类无花果之花也，雌雄花隐于青果内，清乾隆时，海盐人陈石麟咏书屋之青藤曰：“孤根入土走蛇蚓，老干出屋蟠蛟螭。藤花垂青不垂紫，与天一色覆天池。”言其实也。钱泳重游会稽曾寓于此，作《青藤书屋歌》，中云：“昔我来游书屋里，青藤蟠蟠老将死。满地落叶秋风喧，似叹所居托无主。今我来时花正芳，青藤生孙如许长。天池之水梳洗出，夭矫作势如云张。花开花落三百载，山人之名尚如在。”黄宗羲亦作《青藤行》，中云：“余尝山行入深谷，如此青藤亦累累。此藤苟不遇文长，篱落粪土谁人视。斯世乃忍弃文长，文长不忍一藤弃。”陈徐渭手植之事。虽青藤之惑已解，睹今之紫藤，犹痛惜古之青藤矣，徐渭不忍弃之物，皆遭吾辈弃矣，呜呼哀哉。
物已探明，乃探人焉。
渭为其父之继室之婢所出，生百日而父丧，六岁受《大学》，日诵千余言，占对属文，名起郡中。九岁能为举子文，十岁生母遭卖。十二岁学琴。十四岁养母丧。十五岁学剑。十六岁即仿杨雄《解嘲》作《释毁》。二十岁童试失利，托书自陈，得试乡科。二十一岁入赘潘家，二十四岁，结越中十子社。二十五岁，子枚生。二十六岁丧妻。二十八岁，自潘迁寓一枝堂，师王阳明弟子季本。二十九岁，始绘画。迎生母以养，继妇胡女，品劣，翌年休之。三十七岁，浙闽副总督胡宗宪知之，招入幕，掌文书。《明史》载：“宗宪得白鹿，将献诸朝，令渭草表，并他客草寄所善学士，择其尤上之。学士以渭表进，世宗大悦，益宠异宗宪，宗宪以是益重渭。”渭“藉宗宪势，颇横。”三十九岁夏，入赘杭之王，劣甚，秋绝之。四十一岁，胡通媒，娶张氏女。八试“皆以不合规寸，摈斥于时”而北，遂与科长别。四十二岁，幕散，赋归，次子枳生，旧患脑风发，不可复支。四十三岁，代作《镇海楼记》，得胡宗宪酬银二百二十两，“持归，尽橐中卖文物如公数，买城南东地十亩，有屋二十有二间，小池二，以鱼以荷。木之类，果花材三种，凡数十株。长篱亘亩，护以枸杞，外有竹数十个，笋迸云。客至，网鱼烧笋，佐以落果，醉而咏歌。始屋陈而无次，稍序新之，遂额其堂曰酬字。”作《酬字堂记》。此前凡八迁，购此新居，冀永宁也。
四十三、四应礼部尚书李春芳招幕，两赴京城。四十五岁，返山阴，激于时事，病瘈甚，作《自为墓志铭》，“走拔壁柱钉可三寸许，贯左耳窍中，颠于地，撞钉没耳窍而不知痛”，不食者五旬，不饥不渴，人作虮虱形。四十六岁，十月宗宪因涉严嵩案狱中瘐死，渭作《十白赋》哀之。至贫，“吾家两名画，宝玩长相随，一朝苦无食，持此酬糠秕”。四十七岁，疑妻不贞，借醉以锸杀继妇张氏，入狱，有《刘伶锸》诗。狱时，注《周易参同契》，生母卒。五十二岁，隆庆帝崩，万历诏赦天下，相徐阶、里人翰林编修张元忭（张岱之曾祖父）力解。五十三岁，释归，劫后游走钱塘、金陵。五十五岁参修《会稽县志》。五十六岁往宣化、燕京，结识总兵官李如松父子。
五十八岁返乡，遂足不出户，闭门谢客。六十岁，赴张元忭之招，至京，“然性纵诞，而所与处者颇引礼法，久之，心不乐。”遂去走塞上。六十二岁归寓山阴金舍、范舍、王舍。六十六岁，大雪塌屋，雪中移居，第十度移家：“破书一束苦湿雪，折足双铛愁断烟。只堪醉咏梅花下，其奈杖头无酒钱。”六十八岁，唯闻元忭卒，往吊：“有白衣人径入，抚棺大恸，道惟公知我，不告姓名而去。”七十岁，“老朽绝粒久矣，惟助饮是嗜耳”，不食如蚕眠，发秃惟余颠。七十二岁，“连雨雪十八日，老晴，袒而摸虱。”冬至日，作《至日趁曝洗脚行》：“不踏市上尘，千有五百朝，胡为趾垢牛皮高，碧汤红檐浣且搔，一盆湿粉汤堪捞。徐以手摸尻之尾，尻中积垢多于趾，解裈才欲趁余汤，裈裆赤虱多于虮。”七十三岁，作《畸谱》。卒。“死之日，四大作金黄色，故足怪也”，疑因“晚绝谷食十余岁”而胆管结石，淤塞。《徐文长传》谓：“梅客生尝寄余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又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死时枕席全无，老犬相伴，可谓惨矣。”
渭亡后四年，袁宏道作《徐文长传》，陶望龄编《文长集》十六卷、《阙编》十卷。亡后七年，商维濬编《徐文长三集》二十九卷，并附《四声猿》一卷，陶望龄作《刻徐文长三集序》。亡后二十一年，钟人杰编《徐文长文集》三十卷，谓之《全集》。渭才不遇，然胡宗宪知之；渭难，张元忭知之；渭逝，陶望龄、袁宏道知之。逝后葬山阴木栅村姜婆山东北麓徐氏家墓，修葺颇善，又为身后之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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