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四汝南屠城 到了安陆的当夜,杨忠下令州城戒严。第二天一早,城门紧闭,城里的人不让出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然后全城搜罗盘查,共捕获嫌疑数十人。经过半日拷掠,甄别出汝南细作三人,江陵细作夫妇两人,没有淮北方面(北齐)的侦谍。杨忠听说没有淮北来的细作,笑道:“山水悬远,力所不及啊。”他令歧丰留荆州兵守城,自带高平轻骑三千,申时出城西。阖城上下,无人知其去向,只见得他们在夜色降临前,消失于一片暮霭之中。 二月天气,春寒料峭。杨忠军一行溯濊水,取道新阳山。山中积雪融化,谷中低处河水泛滥,仅留狭窄泥泞道路可通行。杨忠军牵马步行,纵队前后悬隔十余里。前行部队凡是遇到同向的商旅行人,都强令其掉头返回。故而他们一路下山,前方仍不知晓。到了婆陀口,才在山中修整了一夜。次日整军下山,先头精锐百骑先行。他们都摘下北人皮帽,用布巾缠头,青袍裹身,打出梁军旗帜,自称从郢州来投奔邵陵王的。 行至盘头坞,人烟骤增,原来汝南方面在这里设置关卡,对商旅课税。守关的有梁人数十,这才发觉不对,焚烟示警。黑烟腾起燎向湛蓝的天空,即便几十里外的汝南,也看到非常清楚。 不过这个时候已经太迟了,西魏骑兵突进,很快就奔到汝南城下。先头百骑绕城一周,发觉城门都已经关闭。外围城墙做了整修,破缺处都重新夯实了。墙外挖了壕沟,不过原本要到夏天才引水进来,因此沟里还是干的。为了防备突袭,壕沟里面临时打下了很多尖头木桩。西魏人来得太突然,城外运出的数十积马料,来不及搬进去,都丢在了外面。西魏轻骑四处搜罗,天黑前,带回来数十名俘虏。 通过盘问得知,因为要征集春粮,城中的守军大都外出,分成小队下乡收粮去了,留在城里的不足千人。杨忠还得知,自打邵陵王萧纶来汝南后,这个冬天,附近流离士族和不愿投奔北人的百姓多来依附。城内人口不少,但军人却不多。杨忠大笑说:“这个萧纶,兵力不足还想收罗人心。这么多人都要吃饭,你供得起么?” 杨忠军只有三千人,也无法完全围城。他担心兵力分散,一旦城中人从一点突出,一时无法抵挡。故而他只在城西和城南扎营,这样即便城中出来挑战,也可随即应战。 入夜后,城中有人把白绢绑在箭杆上射出。军士见是邵陵王写的信,急忙交给杨忠。杨忠看信是写给李岐丰的,信中有责怪之意。但恐惹恼读信人,又改了口,询问这是否是一场误会?信中啰唣,还引经据典,杨忠不厌其烦,在绢背面写了一行字:“限明日巳时出城投降,巳时一过,全城皆屠!”下面署名:“大魏都督荆州诸军事、陈留郡公杨。”令人射回城中。 这个时候,汝南城内才知道围城的是杨忠,杨忠之名威震汉东,南朝人称之为“阿修罗”,举城皆骇然。 汝南城守李素劝萧纶趁敌围城不严,集中力量当夜突围出去。然后征集四处之兵,再做交战。萧纶慑于杨忠野战之名而不敢出,他说:“攻城非其所长,如今只得静守待援。”他们哪里知道,派出去征粮的军人,听说遭遇大军围城,都朝江陵或郢州方向逃走了,更无一个援兵会来。 城中的邵陵王、李素和诸将忧心如焚,士庶军民们也万分担心敌人破城抢戮。人们喧喧嚷嚷、悲悲戚戚,根本无心睡眠。而城外的杨忠,则令军士轮番睡觉。他自己也疲乏极了,只留了一个军吏在门口握刀值宿,他自己和衣而卧,倒头下去立刻鼾声如雷,一直睡到大天亮。 第二日无风,天空暗淡。巳时过后,汝南城门紧闭,毫无投降之意。杨忠却并不立即攻城,早上他分出一半的兵力,焚烧所有村落、田野,拘掳人口。半日工夫,共掠来村庄百姓数百人,他们被强迫砍伐灌木和挖土,然后堆填壕沟。西魏军士则在后面催逼,见到有行动迟缓或者嬴弱不堪者,都直接推入沟中。号哭之声传到城里,城里的人听到了,无不惊恐万分,也只能念佛求菩萨保佑。 眼见多处壕沟都要被填满了,城上守兵慌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阵阵的乱箭而下。死者倒毙沟中,后面的人又覆土继进,不多时就已经填满沟堑。 入夜前,天上开始飘小雪,落到地上就不见了。杨忠激励将士准备攻城。他说:“汝南是南渡侨郡,素来富饶。自从侯景作乱,富户大室进城的很多。城里面金银女子,数之不尽。破城后,你等可尽情饱掠,不必顾忌。” 西魏军人受此激励,无不欢欣鼓舞,跃跃欲试。他们身上背弓,把箭囊跨在身侧,短刀插上腰带,手持斫刀长矟。他们发出震动黑夜长空的喧嚣呐喊,一起扑过堑壕,一直冲到城墙根下。他们缚槊为梯,重铠覆身的先登者捉住长槊的尖头,由后面的人握紧末端冲向土墙,将他们顶下墙顶。就像汹涌扑来的波涛,每一浪都把数十人顶上城。尽管很多人或是没踩稳,或是遭遇守军长槊捅刺,带着土灰从墙上一头栽下来,但每次仍都有人顺利地站上城头。 守城的梁人一见有人登城,立刻群起扑上,刀槊乱下,可怜这些先登的人,尽管身着重甲,也往往重伤倒毙。但城下的西魏人以惊人的勇气继续攀上城头,有些人落在防备薄弱的地方,一时无法歼灭,更多的人则不断地从各处爬上来。这些身披重甲的人,即便连中多处刀槊,仍然摇摇晃晃地挥舞斫刀驱赶守敌。还有一个面部中箭的西魏人,他伸手折断箭杆,如同无事一般地继续战斗。这些浑身鲜血之人的勇捍,令守城的梁人震恐慌乱。随着更多后继者攀上来,人数上居于劣势的守军顾此失彼,疲于应对。不一会,登城的西魏人开始获得越来越多的立足点。 此时,西魏军中的勇将,如韩师厚、都督张恺、仪同侯几通,还有李岐丰麾下的都督牛圆照、皇甫道等人,也都身着重甲,分别从环城攻击的某处登城。涌上城头的西魏人,把嘴里咬住的火把点燃,投到木质的箭楼和城头各处。不一会,城头的烈焰就照亮了脚下恐惧黑暗的汝南城。烈火燃烧木材发出噼啪之声,混同城上城下厮杀和呐喊的狂吼,撕裂了原本寂静的黑夜。 城上守军见大势已去,很多人放弃了坚守,纷纷朝城内逃去。 突然一声哄然巨响,呛鼻的尘土腾天而起。原来攻城的西魏人砍断了铁链,西门的吊桥坠落了下来。尽管大门的突然落地,砸死了城外十几个西魏人,但后面的人更发出狂喜的欢呼,踩着摇摇晃晃的城门,从昏黄的滚滚尘烟中扑入城中。后面的高平骑兵,则紧跟着策马奔过堑壕,他们将火把绑在槊尖上,一路打马冲进城门。原本还在城门口抵挡的梁人,眼见着嘶鸣的野兽从火光摇曳的尘雾中迸涌而来,顿时斗志全无,拥挤着四散而去。 听到马蹄声和喊杀声在街巷之间奔流回荡,城中绝望的百姓,发出临死前羔羊般的颤抖。人们慌忙在自己女儿的脸上涂抹污垢,把幼小的孩子藏在了井中;走不动的老人把金银吞到肚里,卧在床上等死。更多的富人还有穷人,他们都跪在地上念佛祈求,愿意放弃尘世的一切,只愿求得性命的苟全。 汝南城守李素从失守的西门奔回,中途他的马跌倒了,他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赶回府衙。府里从人都跑空了,只见邵陵王萧纶身上披甲,一手握刀一手握一本佛经,一个人坐在门槛上不动。李素跑过来对萧纶说:“主公请赶紧自裁吧,以免落入贼手受辱!”哪知萧纶恍惚间低声应了一下,突然抬起头说:“听说柳仲礼在北边很受管待,李岐丰也是世家子,料想不必为难才是。” 李素垂头叹了一口气,丢下他奔出门外。就看见两三骑西魏人从远处奔来,边跑边搭弓,乱箭纷至沓来,一支箭射中了李素的脖子。李素忍着痛,看见门口丢在地上的有很多长竹竿,也不知是何用途。他就抓起一根,大喝着冲向当头的骑兵。就听得啪的一声,竹竿骤然拦腰折弯。西魏人的马嚎痛着突停到了跟前,马上寒光闪过,李素早已身首分离。 西魏人点起无数的火把搜罗人口和财货,老病之人尽皆杀死,青壮男女都被用绳子成串地牵走。就连军中的苍头和伺弄马匹草料的虏人也都四处抢夺,杀人并奸淫年轻妇人。汝南城中有十余处寺院,西魏人冲进去打碎所有的菩萨像,抢走了藏在里面的金子或者其他宝物。当夜的汝南宛如人间地狱,哭号之声彻夜未休。 天明前,被捉到的萧纶给带到了杨忠大营。一同被带来的,还有几个梁军督将。杨忠命人给他水喝,让他坐在地上休息。过了一会,杨忠出去处理俘虏的事情。等他回来后,萧纶大着胆子问起俘虏的情况。杨忠轻描淡写地说:“捉了四百多人,都斩首后推到壕沟里去了。”邵陵垂头不再言语。 这个时候,一直被缚住的,蹲坐旁边的一个梁人督将突然跳起来,冲杨忠大吼道:“杨奴奴,我认得你。你当年从合肥被解送到建康,坐船走水路,几十个人像狗般塞在船舱里。可怜你给点吃的,恼了要吃鞭子。不记得?摸摸你身上的疤吧!”说罢大笑起来。在从人把那人拖下去处死的时候,杨忠略显尴尬,他干笑了两声,低头看邵陵。那人好像在念佛,似乎什么都没听到。 天明时分,霰雪纷纷扰扰。满地尽是烧焦的残垣断壁,到处都还冒着烟。都督皇甫道骑马抱着一个富室女子,从废墟中走过。女子浑身赤裸,外面披上了军人的皮袍子,不知是害怕还是寒冷,一直在瑟瑟发抖。沿路的高平军人,坐在路边休息的,都朝他笑着打招呼。皇甫道也不时和人们聊上数语,一面缓步策马渐渐走远。再抬头看他们的背影,却见马儿慢慢不走了,那女子突然赤脚跳到地上,慌慌张张地跑走了。看皇甫都督,依然坐在马上不动。过了一会,他好像坐不稳了,摇摇晃晃起来,摆了五六下,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人们大惊,连忙跑上去看,只见皇甫道胸口插着一把短刀,刀鞘还别在腰带上。他睁着眼睛仰面朝天,已然气绝。 再找那女人,早不见了身影。有人说:“邵陵王做不到的事情,给个弱女子做到了。”议论一会,依然各自散开。 西魏人在汝南停留三日,共掠夺生口数千人,都用绳子系着,带回到安陆去,准备卖到长安。史念佛被歧丰派往汝南联络,他回书给歧丰,报告皇甫道的死讯,又说:“此时城中要找出一条活狗,都已不易!” 几日后,杨忠焚城撤兵回安陆。杨忠问岐丰该如何处置萧纶,歧丰说:“邵陵南朝宗亲,领袖群伦,应发往长安,由丞相定夺。”杨忠点头同意,就命侯几通解萧纶启程。 侯几通一行动身后,到了次日早上,杨忠忽然后悔了。他想,汝南屠城,酷烈程度远过破仲礼、取安陆之时。邵陵皇家子,必受宇文泰接见。他岂会不衔恨?恐怕要像柳仲礼一样,揭自己的短吧?万一再被免职,他日必难有起复的机会了。他追悔不迭,即刻令韩师厚带口信去追杀萧纶。 韩师厚带轻骑兼程飞奔,第二日晨在沔水岸边驿站截住萧纶一行。 且说侯几通带萧纶一路沿沔水北上襄阳,路上不疾不缓。萧纶把藏在身上的金玉都给了侯几通,他对萧纶很是客气,不仅给他松了桎梏,还安排从人照料其起居。他们被追上的时候,正准备做早饭。 师厚对侯几通宣读元帅口谕后,几通不敢懈怠,即刻令人将萧纶提到江边空地上。他对萧纶说:“受命在身,不要见怪。请唱佛几声,我亲手送君去见佛陀!” 萧纶知大限已到,也不再做妄念,朝东方建康方向行礼一叩拜,叹息说:“逆子不孝,悔之晚矣!” 侯几通于是命人将驿站的大鼓卧倒,让萧纶坐在上面。他持长弓在其身后,用弓弦绞住萧纶的脖子,将之绞杀,把尸体丢弃沔水岸旁。 说也奇怪,当天午后飞雪飘零,江岸素白一片,唯独萧纶横尸之处没有被雪覆盖。暴尸数日,野狗秃鹫都不来啃食。周遭的百姓渐渐得知了,都说这是邵陵冤死后魂魄不散的缘故。邵陵的故吏安陆人郝破敌听到后,找来人冒死将尸体搬走,葬在沔东的山中,立一无字木碑为记。百姓又在旁边建了一个小龛祭祀。后来,岳阳王萧詧知道了,就派人把墓移到襄阳,葬在襄阳望楚山南。 邵陵死后,汉东士卒流离,不复振作。与此同时,侯景派任约、宋子仙沿江而上,一直打到郢州,已同湘东王接壤。 三月,杨忠和歧丰到竟陵。数日内,朝廷连下诏书。先是杨忠被赐姓普六茹氏,增邑八百户,世子普六茹坚(那罗延)封通直散骑侍郎。 随后又有诏书送到,令李岐丰接旨。 诏书开头宣读道:“奉天承运,护道大皇帝诏曰:” 歧丰一惊,这护道大皇帝的提头以前从无使用。当今天子并非佛徒,只有太子元钦才是菩萨戒弟子,难道大位有变化吗? 再听诏使宣读诏书,朝廷竟授李岐丰为荆州刺史!勋阶散骑常侍。 不仅歧丰,旁边站着的杨忠和长孙俭都大吃一惊。人们实在没有想到,荆州刺史会授予李岐丰。长孙俭虽领行台之职,但却不再担任荆州刺史了。而杨忠除了赐姓封地之外,更无实权授受! 第二日,长安方面的信使到。原来大统天子已经在半月前驾崩,太子嗣位,停大统年号,改称元年。这一年,李岐丰二十九岁。当年房远庐曾料歧丰三十岁前必做到刺史一职,却未必想到竟是如此重要的方面重镇吧。众人议论,说太子和歧丰有旧交,故而特别殊授,也未可知。不过大权都在相府,此事不可能不经过宇文泰。疑云一时不散,而杨忠和长孙俭都明显疏远了岐丰。 歧丰虽表面仍谦恭,毕竟内心受此激越,难免意气风发。他暗以陆逊自比,将原属的高平麾下都调至竟陵,准备长期屯军荆州,经略江汉。 梁朝汝南为侨郡,在汉江流域,并非河南汝南。 杨忠年轻时候遭逢六镇大乱,随流民南下,被梁军俘获。在南朝的日子,想必有不少痛苦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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