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东作家(总第99期)
年8月23日
第十一章山江祭魂第5节
鬼节入夜,圆月未起,围在白骨小山所有灯火一个个地燃起来了,主命灯、福命灯、引路灯和照明火把烧出的大豆油弄得香气四溢,弥漫在白骨小山间,中间那鼎三足大香炉,插上了三柱九支高香,冥冥青烟直冲苍天,七堆大劈干柴,七摞黄裱烧纸,等待时刻,尚未烧起。和尚尼姑们咿咿呀呀诉诵着地藏菩萨本愿经,道士则不语,双掌合十,万事自在心中。神父教士修女们手按左胸,嘴上阿门阿门地说个不停,在为死者祈祷许愿。在场人等,不分男女,不论老幼,束手而立,以敬死者。相公按照事先约定的方式质问过了阎王,为亡者“争得”他们往生的权益之后大声道:死去的兄弟姐妹们,你们听着,今天就是鬼节,各位的引路灯都替你们备好了,一会儿,祭奠结束,阎王判官罗刹小鬼就都回鬼王庙去了,你们抓紧过去吧,都给你们入了卯簿,及早托生吧。你们的血海深仇也有人为你们报啦,亲人们,安息吧,游魂们,接灯呵……八个相公一齐大呼:亲人们,安息吧……游魂们,接灯呵……众人也都随着大呼:亲人们,安息吧……游魂们,接灯呵……呼唤声,在白骨小山上空,久久荡着,久久荡着……结束了对黑面阎王的质问和白面判官的对词,青松福门两侧挂着两大串万响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七堆大劈干柴烧起来了,七摞黄裱烧纸被一沓一沓地扔进干柴烈火中,瞬间化成一道道纸灰随烟飘走,白骨小山笼罩在火光烟雾之中了。从那以后,安东沙河镇不再管那儿叫白骨小山,赋予了那儿一个新的名字:小白山。这时的圆月升腾起来了,人也沸腾了。人人带来的响鞭花炮,一齐点燃,响声大作,似万箭齐发,万炮同鸣。起戏的大棚子里,锣鼓震响,笙歌箫唱。那夜,小白山的戏棚子唱的是《李陵碑》。打那往后,我爷总喜欢哼唱那句戏文:金沙滩双龙会一阵败了,只杀得血成河鬼哭神嚎,大郎儿替宋王把忠尽了,二郎儿短剑下命赴阴曹,三郎儿被马踏尸首不晓,四八郎失番邦无有下梢,杨五郎在五台学禅修道,七郎儿被潘洪箭射花标。……那晚,我奶没去小白山,我奶陪着桂枝去了鸭绿江边。两个女人从八道沟宅院出来的时候,桂枝把一大一小的两只桃木小船都捧在了自己手里,我奶说:姐,咱俩一人拿着一个吧。桂枝瞅了瞅我奶,说:一夫一子都在那边等着我。我奶听了,没再言语,一手拎着一个篮子。我爷送给桂枝的两只小船,是用刮刨的十分洁净光平的桃花木板,制成小花鞋样式小船的,松香浸透,黄漆油亮,小船上扎起一方小小的木楼。木楼里,一盏主命灯立在中间,也按七本原生设置七盏引路灯:地灯、水灯、火灯、风灯、空灯、识灯、根灯。主命灯和引路灯里盛着黄澄澄的大豆油,棉絮灯捻儿浸透。桂枝在一根竹筷子的船桅上,缝了一张小小的白帆,两只小船就成了两只灯船了。两只灯船摆在了鸭绿江边,一时竟然围满了人咧。我奶后来跟我爷说:这年的江灯会,那两只灯船怕是一等一的咧,不少人家都是放的纸船呢。安东沙河镇在鸭绿江放江灯,都是从大沙河口那儿放下,那样,灯船会从那儿走出,经过东尖头、小龙口、后潮沟、日租地、六道沟、五道河一带十里大江江面。灯船当然是顺着江水走的越远越好,给那些无计其数大江游荡鬼以足够的功夫,去寻觅自家亲人送来的引路灯。黄昏时分,桂枝开始点燃两只灯船上的主命灯和引路灯了,我奶替她把篮子里备下的各式祭品一样一样地摆好,馒头、炸鱼、猪肉、炖菜、鲜桃、甜杏、老酒,酒盅和筷子也摆在那儿,又把三柱高香两根白蜡插在江滩的细沙上,几沓黄裱纸钱解开捆儿。我奶该做的都做完了,桂枝该点燃的油灯还没点亮。我奶心里寻思她做事怎么这么慢,使眼一瞅,不知什么时候桂枝已经成了泪人。我奶有心劝劝她,又一想,壮壮实实的一夫,活蹦乱跳的一子,转眼就都没了,叫哪个女人能受得了?半头,桂枝转过身子,一头扑在我奶身上,立马呜呜地大哭起来。我奶抱着桂枝,也是泪水涟涟的,两个女人哭成了一团。江边的女人也都哭成了一团。这个日子,本应就是女人哭的日子,哭着的女人们,她们的男人都在眼前的这条大江里了,都是这条大江里的游荡鬼了。女人们都知道,做了游荡鬼的男人在等着她们,等着她们去把一盏盏油灯点燃,那是游荡鬼的引路灯啊……桂枝终于把两只灯船的主命灯和引路灯全都点燃了。哆哆嗦嗦的两手,燃起高香,燃起白蜡,燃起黄裱纸钱。三道黄裱纸钱焚化,纸灰被微风轻轻吹起,悠悠地飞向大江。桂枝跪于纸灰前,提过酒壶,斟满一蛊老酒,仰天一声长叹,将那盅老酒缓缓倾入江中,然后再斟上一盅,又倾,再斟上,再倾。老酒倾尽,菜饭撒净,便从篮子里捡出剪得极圆中间带钱眼儿的老式古钱,碗般大小的老式古钱,在桂枝手中一片一片地飞入大江。远山的崖头,传来一阵阵野狼的嘶嚎,桂枝心静手稳,片片纸钱,手起手落,在半空,入江底。纸钱也终于抛洒净了,桂枝身边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两只空空的篮子。灯船放入大鸭绿江,顺着缓缓而去的江水,缓缓地向下流去。女人们跟着那些入了大江的灯船缓缓地走着,两眼却是始终盯着自家的灯船,直到没了踪影。在女人们的眼里,这条大江就是一江的血,放排的木把子们,使船的伙计们,靠着大江讨生计、养活家口的老少爷们儿,终将是会成了大江游荡鬼的。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鸭绿江,原本就是一条透着冷惨惨阴气的大江呵……终于,女人们看不见自家的灯船了,噗通一声跪在江边,年轻女人大呼:他爹呀,接灯啊……年长女人大呼:儿子呀,接灯啊……跪在那儿的桂枝也在大呼:他爹呀,儿子呀,都来接灯啊……呼声哀嚎,哭声凄戾,女人们的呼唤都是心底的虔诚。这时的我奶,顿感大江阴风溯溯,也随着女人们长跪江边,也面对着一江大水,也从心底里虔诚地呼唤着:游魂们,接灯呵……游魂们,接灯呵……这时的鸭绿江岸,响起了爆竹鞭炮,阵阵锣鼓,惊醒游荡鬼魂们取灯贺节,转世托生。刚入夜,圆月从大江里升腾起来了,一江的灯船便燃了起来,江火冲天,世人长跪。夜半十分,一江灯船方得尽燃。于是,早在江边搭起的戏棚子便开了场,认定亡魂收受了重礼的世人们,纷纷立身,揉搓跪麻了的双膝,睽睽万目观大戏。那日的江边戏棚里,唱的是《秦雪梅吊孝》,桂枝和我奶都觉得那戏文不吉利,唱的是:如今是,只见你的灵堂,不见你的容貌,你死我活不能见,阴阳隔绝两重天,牌位含悲把我见,万物流泪把头低,满腹悲痛无处诉,……一曲未了,桂枝推着我奶说:妹,不爱听这戏,咱回家去吧。我奶看到,江灯纸船全都燃烧起来的鸭绿江,已经不再是碧水绿江了,半江瑟瑟半江红,一江灯火一江血呀。两人往回走的路上,看见肖金全和翠花也在回去的路上。翠花跟我奶说:娃子他爹接到灯啦。我奶说:是肖领官做的灯船啊?翠花说:我叫他做的。(未完待续)(每周一、五敬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