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分的亲密注定会疏离。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它已好几天不在我的意念中、视线里。飘飞,飘散……它的清香,它的清雅,它的清碧……于模糊中它变成了那捆。
是的,那捆!多么遥远、缥缈而陌生的指代!可它确实是那捆了。
现在——那捆水仙——
花残叶败。它,疲乏地,默默地,无助地,坍圮在案几一角;它,几分憔悴,几分枯槁,叶片泛黄,瘦削如纸;它,几枚叶片无力地扭了几扭后一头栽下,似在表达一种无奈的伤悲;它,花的箭柄还在挣扎劲挺,高擎着顶端的金色萼片,似幡,似旗,像在诉说恋恋的心绪;它,洁白的种球已扁缩,长长的白色根须已泛黄。这繁茂后颓败的样子让人哀怜,哀怜它生命的短暂,哀怜它凋零时悄无声息的孤单。
我的目光抚过它,多了爱怜少了欣赏。绝不是因为败落,而是,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总云遮雾罩地消解掉我曾经的欢喜。可我的确是曾喜爱过它的。我应该去拥它一下,做最后的告别。
“扔了吧,开败了。”
这一场关于水仙的花事是该收场了。可是怎么安顿它呢?等它完全枯黄、丑陋不堪扔掉?那岂不毁了我心中的美,让人怀疑这世间曾有过的芳颜;要么趋现在还剩半世风韵,让它从我眼前消失?它那一袭葱茏的影儿还盘萦在脑海,让我怎么忍心置它于室外的残雪积尘之上,玷了它的洁净;抑或学黛玉葬花,一花锄、一汪泪安其花魂?这心思也是有的,可又觉得不妥,真实的生活中有点小题大做的矫情。
“再等等吧,等我去安顿。”
等什么呢?不知道,我只是不忍,不忍!
终于,我张开双臂,拥了拥它。它尺把高的叶束发出“咔咔”的脆响,那种生命残存的力量让我的心如蚕噬般痒痛。嗅了嗅,花的残瓣发出一种淡淡的枯草味儿,依然清香。
想到它赠我的一季欢欣,我有些酸楚。再等等吧,再等等。
又有几条疲黄的狭叶伏倒在案几上,如乱发。
二
之所以疏离那捆水仙,是因为一场传染病。
我的相册对它的记录止于年1月23日,这天正是己亥猪年的腊月二十九——初夕前一天。之前因为喜爱而用心良苦,所以我每天都拍照记录水仙的成长。这天清晨发现水仙整束歪倒在茶几上。叶子依然碧绿,花朵依然繁茂,但已有几朵开败的夹杂在其间,使整束水仙少了些生机勃勃的昂扬。我心中蓦地一惊:难道它已越过生命的旺盛期,在春节来临之前开始枯萎吗?我小心翼翼地扶起它来,用一个衣架当支架把它固定好。它又如一位逸情的丽人,含一抺浅笑立于案几一隅,款款地撩起了满屋的清香。
这大概是我看它的最后一眼。
之后,铺天盖地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蔓延全国,武汉封城!一波波可怕的消息在网络上汹涌,新闻中别人的事情一下子来到我们每个人身边。紧张、惶恐,生活节奏被打乱,人们的神经都集中到役情上,脑海中只剩下数据、口罩和钟南山院士眼含泪花的焦灼的面庞。
这没有硝烟的战争,马上使人的自我小而怯懦起来。周围的一切没有改变,却似乎又都变了;熟悉的人变陌生了,好像都携带着病毒;无形的空气变有形了,似乎花冠状的微粒无处不在;就连星星的眨眼和月亮的皎洁都古怪起来。往日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视而不见了。自然,水仙的清雅也视而不见了。
可怜的人类啊!
好怀念那些平平安安的日子。自我与外界的对等使我们能充分地感知外部世界。安闲的时光总会使人滋生出对美的求索,即使忙碌中也会挤出些浪漫情愫用各种方式去表达。于是,我养水仙为我的生活添些情趣和光彩。可我们从没意识到这小情调的背景是生活状态的安然,从没想过要感恩那些平淡的如常光景。
傲慢的人类啊!
与我养水仙想掠美一样,有些人偏好美食。日子的从容又让人的自我膨胀。常规食物已无法满足一些人的胃囊,他们就去品尝山珍野味,做一回皇帝老子。不知果子狸和蝙蝠们的滋味如何,反正南方人偏好这口。于是乎就捅了个天大的窟窿——花冠病毒向人类发起了猛攻,人类生存告急!
贪婪的人类啊!
大脑被这样兵临城下的恐慌和纷乱挤压,我忘记了水仙花。
水仙是植物,我忘了它,它也不会抗议,只在一角默默地萎谢,以一身清癯走完自己的这一世行程,将一袭清影留在人间。
它寞落,在微生物肆虐的时候……
三
我爱花,却不愿花功夫和心力去养花,因此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爱花的人。
强烈地想养一盆水仙的冲动是读了宁雨老师的散文《水仙》。文字的舒朗闲逸,使我醉心于养一盆水仙后的那种雅致。因喜欢宁雨老师的散文,从而想着作者本身就是一位水仙一样清雅的女子,故邯郸学步。记得有人说过“相信一个人就相信他的整个世界”,优美文字散发出的香气,也就通达到一个人的精神世界。
一个隐性的原因就是水仙曾是我遥远的梦境。央视《春晚》是伴着我们这代人一路走来的,在我们这代人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别人在小品、相声的包袱、逗哏中哗笑的时候,我一眼相中的是贵宾席间每个圆桌上的那盆植物。那时我不知道它是什么花,就见于一个扁圆或长方的纤巧典雅瓷盆中,如翠玉般峥嵘出片片长叶,而长叶上朵朵小花如雾如雪,似舞似立,比起舞台上的演员更像是冰清玉洁的仙子。
后来,我知道那种花叫水仙。
春节时的北方依然冰天雪地,那时的农村还一片萧条。那时的我正是十几岁的少女,正是做梦的年龄。这样的一袭水仙入眼,自然是胸腔氲满了清丽脱俗的气度。从此,一种别样的美就隐约约地在远方等着我。
这一直是个梦。人很奇怪,有时一种什么念头总在心中浮现,一直与它游戏、盘旋却抓不住它。多次,我在语文课本上读到“二月水仙供上案”这个句子时,我都心头湿润,用手指抚过那行字,如抚过了恋人那样缠绵。可那么多年,我每天做着俗人的事,过着俗人的生活,生活的格调与那份清雅实在违和。我总执拗地认为养这样婉丽的花须得有雅的境,雅的性,雅的心,雅的念,雅的憧憬。这样才应和了水仙的品性,才适宜同室而居。也可能是在等一个节点上的重合,花随人愿,才是缘。要是缘没来的时候,我就一直拥有那个清雅的梦,也好。
年的冬的某一天,文字的墨香与水仙的清韵突然重合,这缘也就来了。不顾家人的劝说,我固执地想养一盆水仙。我也想在养水仙的同时享受一下煲文字粥的惬意。借宁雨老师的意,借水仙的香,来一次弹拨意趣的抒发。
可……
我们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世事无常。在重大事件面前,这种类似风花雪月的小情调一下之就轻如鸿毛。一夜间,有色有相的水仙梦竟随风飘散了……
四
说疏离其实是压在心中一隅。爱过,怎能忘记。居家十几日了,等待役情的拐点。焦灼的心变得有些咆噪。收拾一下心境,还是说说我的水仙吧。
时间回拨到年12月28日。
我不会养花,也不会养水仙。只听人说是水养,很简单,查百度也学习了养法。可那都是书面说教,不亲自实践还是不明就里,那就边骑驴边看唱本吧。
按文索骥,我也从淘宝搜到了宁雨老师说的六粒装复瓣漳州水仙。可店家说张家口气温太低,不予发货。懊丧之际,去花店一试,竟然有。真是喜出望外。
种球有点丑,有点糙,褐色表皮上糊了许多泥巴,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感觉像个调皮可爱的孩子。它污着脸,像是活活泼泼地冲我笑,做着鬼脸。呀,这里面不会长出个哪吒吧?
剥皮,清洗,加矮壮素后三个浑身雪白的种球被安顿在一个瓷盆里。这几个大蒜头像刚刚“洗三”的婴儿清清爽爽,许多嫩绿的小芽已冲破包皮从顶端冒了出来竖着尖尖的绿手指。短短的白根须巴在瓷盆的壁上,真是娇憨可爱。这感觉像又抚养了一个孩子。
按培育指南的要求,我每天早上给它定时换水。这些小家伙长得可真快,几天功夫从种球抽出来的密密麻麻的叶片就长了半尺来高,青绿青绿的好像浑身透着鲜活劲儿。下面的根须白生生、齐刷刷地长了寸把长,插在五彩的小石子里明丽得闪你的眼睛。这生长中的水仙潇洒、率性,挨挨挤挤的一盆叶片有序地簇成了一个齐整的绿色方阵,又似一座玉峰盆景。
第十天,我发现一支箭苞躲闪在叶丛中。它闪着娇嫩的亮气探出头来,那鼓鼓的包囊里分明藏了好几个花苞。一阵惊喜过后我拿出手机开始拍照。拍这一丛绿我绝不用美颜,它真实的色彩就是极美。
第十一天,第十二天……连续几天,箭苞如雨后春笋般在一股积蓄已久的力量的推动下冒了出来。它们生命的暴发力让人惊异,这几个小小的蒜头在十几天内就向我展示了生命的裂变、延伸和无限张力。我想到了生机勃勃,我想到了生生不息,我想到生命的更替。水仙的生命是短暂的,可因这短暂,我才看到了一场真切的生命运转。我不知该怎样于眼、于心搁置这一丛绿,直至我泪眼盈盈。生命的蓬勃,让人震撼,让人感动。那些日子,因悉心地照料一丛水仙,生活也变得有滋有味、温馨而惬意。
五天后的清晨水仙花开了。先是一朵,继而两朵,并蒂而开。可奇怪,我并没有先前想的那样激动,只静静地端详着花朵的样子。并不是因为它是单瓣水仙,少了些婀娜的仙气,相反这单瓣水仙更轻灵,更精巧,更有邻家女孩的清纯之气;也并不是怪它开得少而显单调,相反这一两朵浮于一波碧浪之上更显风致,更何况其它的花在一两天次第开放,一座玉峰上白花朵朵那是何等的美。可我就是没了赏花的兴致,也完全没有了实现心愿的满足。因为,我戚惶惶地想到,花开就意味着花落,这丛水仙已到达生命的顶峰。
人总是在悲怆中寻找美感的。拍了它的花繁叶茂,也在朋友圈晒了它的容颜来满足自己虚荣的成就感,可这美图的背后竟是一种心境的虚空。
而与这虚空接洽的,偏偏是人人面临的一场逼近家门口的大灾难。灾难逼迫所有人真正地去感同身受一种苦难,这苦难又逼迫人类顿悟些什么,从而升华成一种认识和气韵。
关于水仙的遐想湮没在一种焦虑中……
五
我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那丛水仙早就从丛疯蹿成捆,一尺多高的叶子趴在案几上,我不得不用丝带把它与衣架固定在一起。它拼尽最后的力气走向了尽头,用一身枯黄终结了它极短的一生。
“扔了吧?”
“扔了吧!”我叹了口气说。
养水仙的日子,以及从前,从前的从前那么多日子,没有战争,没有天灾,没有人祸,只有前行路上的坎坷和奋斗,多幸福啊!年的非典虽然还记得,但那似乎离我们还远,我们在听别人的故事。而这次,病毒像是潘多拉盒子中的妖魔,一下从天而降,隐身散播到我们每个人身边。人都是自私的,只有自我感知才能幡然醒悟。惊恐和震撼一下让人反思从前。如果这时再问幸福是什么,那就是睁开眼能看太阳,写诗作画,养水仙……这些多么奢侈啊,看起来最没用,而越没用的,才是对生活对人的最高奖赏。
我的思维不得不从清雅的水仙又跳到妖异的花冠病毒。在这特殊的日子里,一点点关于花事的小感悟都会联系起重大的肺炎役情,多清雅的主题都带病毒气,花冠状的魅惑之毒闪烁在字里行间,难以摆脱。那只好这样,让行文中水仙与病毒交相辉映,让理性与感性纷扰其间,也算一特殊时期的一种印痕。
我已不再计较水仙的归宿。等我再想到它时,家人已不知什么时候把它丢弃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不想搞个究竟。我知道它的香魂被风吹散了,裹进了春天的衣袂,化作了春天的心香一瓣,寄存在我美好的期待里。明年我会早做打算,先物色好一个美观典雅的花盆,早选择合适的方式购买种球,最后把控好温度、水和光,还水仙一次更坚实、更完美、更风雅的成长。
想追逐一个梦,却丢失了一个梦;
想写一篇清逸隽永的小文,却写成了意蕴杂沓的乱笔。
想起《流浪地球》中的台词,“最初,没有人在意这场灾难,这不过是一场山火,一次旱灾,一个物种的灭绝,一座城市的消失。直到这场灾难和每个人息息相关。”
我要补充的一句话是:
唉!我的那捆水仙啊,这场灾难竟也与你息息相关。
作者简介:徐欢,河北省散文省学会会员,张家口作家协会会员,蔚县作家协会会员。资深小学语文教师,成绩突出。多篇教育文章发表国家级刊物。诸多作品见于《雪绒花原创文学》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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