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中之药话山药
汉敬德
山药既食又蔬还是药，是人们餐桌上和药斗里的常见食品和药品。本是大名鼎鼎的薯蓣，却因为犯了后世子孙的讳而改名。第一次犯了唐代宗李豫的讳，改名为薯药；第二次犯了宋英宗赵曙的讳，再改名为山药。如此，本居庙堂之上，而成了山野村夫，被称为仙药的薯蓣也变成了老百姓饭碗里的粥和养生却病的药，普济众生之苦，如此也就名实相符了。山药之名更易于人们接受，即使好舞文弄墨诗人陆游，在诗中也用山药之名，“秋夜渐长饥作祟，一杯山药进琼糜”。是说秋夜漫漫，饥肠辘辘，再也难以读下去，喝杯山药煮成的薯粥，胜过那佳肴美味。
陆游爱喝粥，是出了名的，别人喝粥都是默默无“声”，而陆游不但喝还广泛传播，还作《食粥》云：“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陆游把平常充饥的粥当成能养生保健成仙的神仙粥，从此，也说明，中国人崇尚喝粥。地，无论南北；人，不分老幼；病后，医嘱多为喝粥。早点喝粥，正餐喝粥，夜宵喝粥。粥与中国人的关系，正像粥本身一样，稠粘绵密，相濡以沫。中国人喝粥喝的是文化，喝的是健康。陆游因为害怕文字狱喝的是山药粥，而到了民国时期，张锡纯恢复了山药的正名，开始喝薯蓣粥了，而且，用薯蓣粥治疗疾病。张锡纯“治阴虚劳热，或喘，或嗽，或大便滑泻，小便不利，一切羸弱虚损之证”，创立薯蓣粥方。药用生怀山药一斤，轧细过罗。上药一味，每服用药七八钱，或至一两。和凉水调入锅内，置炉上，不住以箸搅之，两三沸即成粥服之。若小儿服，或少调以白糖亦可。张锡纯解方曰：农村小儿，于秋夏之交，多得滑泻证。……惟山药脾肾双补，在上能清，在下能固，利小便而止大便，真良药也。……愚以此方治小儿多矣。志在救人者，甚勿以为寻常服食之物，而忽之也。如果泄泻日久，而肠滑不固者。薯蓣粥加熟鸡子黄三枚，名为：薯蓣鸡子黄粥。张锡纯举例说：河间刘××，年五十余岁。漏疮甚剧，屡治不痊，后兼泄泻不止，盖肠滑不固，故医药无灵。诊其脉甚小弱，渐已成痨。嘱其用薯蓣鸡子黄粥。一剂泻止。三服，精神焕发。十数日后，身体撤消。此后凡遇虚泻久不愈者，用之屡收特效。治阴虚肾燥，小便不利，大便滑泻，兼虚劳有痰作嗽。用生山药一两，轧细，生车前子四钱。上二味，同煮作稠粥服之，一日连服三次，小便自利，大便自固。此方张锡纯称之为：薯蓣芣苢汤（粥）。盖山药能固大便，而阴虚小便不利者服之，又能利小便。车前子能利小便，而性兼滋阴，可为补肾药之佐使，又能助山药以止大便。况二药皆汁浆稠粘，同作粥服之，大能留恋肠胃，是以效也。治虚劳痰嗽者，车前宜减半。盖用车前者，以其能利水，即能利痰，且性兼滋阴，于阴虚有痰者尤宜。在此方中，张锡纯论及车前子的功效云：“车前子能利小便，而骤用之亦无显然功效。惟将车前子炒熟（此药须买生者自家经手炒，以微熟为度，过熟则无力），嚼服少许，须臾又服，约六点钟服尽一两，小便必陡然利下，连连不止。此愚实验而得之方也。又：单用车前子两半，煮稠粥，顿服之，治大便滑泻亦甚效验。黄姓媪，大便滑泻，百药不效。或语以此方，一服即愈。然必用生者煮之，始能成粥，若炒熟者，则不能成粥矣。”粥者，是连汤带药一起服用，而张锡纯还将薯蓣片煮汁饮之，名为：一味薯蓣饮，“治劳瘵发热，或喘或嗽，或自汗，或心中怔忡，或因小便不利，致大便滑泻，及一切阴分亏”。用法：生怀山药四两，切片。煮汁两大碗，以之当茶，徐徐温饮之。张锡纯曰：“山药之性，能滋阴又能利湿，能滑润又能收涩。是以能补肺补肾兼补脾胃。且其含蛋白质最多，在滋补药中诚为无上之品，特性甚和平，宜多服常服耳。陈修园谓：山药为寻常服食之物，不能治大病，非也。若果不治大病，何以《金匮》治劳瘵有薯蓣丸。”张锡纯举例说：尝治一室女，温病痰喘，投以小青龙加石膏汤，又遵《伤寒论》加减法，去麻黄加杏仁，喘遂定。时已近暮，一夜安稳。至黎明喘大作，脉散乱如水上浮麻，不分至数，此将脱之候也。取药不及，适有生山药两许，急煮汁饮之，喘稍定，脉稍敛，可容取药，方中仍重用山药而愈。一室女，月信年余未见，已成劳瘵，卧床不起。治以拙拟资生汤，复俾日用生山药四两，煮汁当茶饮之，一月之后，体渐复初，月信亦通。张锡纯治疗胃气上逆，冲气上冲，以致呕吐不止，闻药气则呕吐益甚，诸药皆不能下咽者，用薯蓣半夏粥。生山药1两(轧细)，清半夏1两。先将半夏用微温之水淘洗数次，不使分毫有矾味，用做饭小锅(勿用药甑)煎取清汤约两杯半，去滓，调入山药细末，再煎2-3沸，其粥即成。和白沙糖食之。若上焦有热者，以柿霜代沙糖；凉者，用粥送服干姜细末半钱许。此方治疗妊娠早期，出现恶心欲吐、头晕厌食、甚至食入即吐的恶阻效验非常。
张锡纯提到的薯蓣丸，是《金匮要略》名方，可见汉代薯蓣就作为药用。《神农本草经》记载薯蓣曰：“味甘温，治伤中，补虚羸，除寒热邪气，补中，益气力，长肌肉，久服耳目聪明。”张仲景治疗劳瘵立薯蓣丸方，适用于“虚劳诸不足，风气百疾”，陈修园谓本方曰：“妇人经产之后，尤易招风，凡此皆为虚劳之根蒂。治者不可著意补虚，又不可著意去风。若补散兼用，亦驳杂而滋弊。惟此丸探其气味化合所以然之妙，故取效如神。”薯蓣丸证体质表现为：体形消瘦干瘦，贫血貌，疲惫乏力，头晕眼花，兼挟风气为病机特点。薯蓣丸是张仲景扶正祛邪的代表方，用于治疗气血阴阳俱虚及在此基础上与“风”相关的多种慢性虚损性疾病，疗效显著。药物虽然多达21味，但“繁而不杂”，其配伍严谨精当，法度分明，理、法、方、药一线贯通，方中含有八珍汤、桂枝汤、小柴胡汤、炙甘草汤等方，是古代的强壮剂。方歌：薯蓣丸中桂枝方，玉屏八珍炙草汤；柴胡汤中去芩夏，桔梗神曲蔹杏黄。现代常用于治疗慢性消耗性和代谢性疾病，表现出抵抗力低下、机能衰减，如慢性肾功能衰竭、慢性疲劳综合征、白血病、糖尿病及其并发症、老年性痴呆、老年性骨质疏松、慢性阻塞性肺病、慢性心力衰竭、恶性肿瘤后期、大手术后或癌症化疗之后、卵巢早衰等疾病。
张仲景八味肾气丸也用到了山药，为治疗肾虚之祖方，是一首著名的方剂。后世受“教科书”的影响，把肾气丸当成了补肾阳的专方。现代养生热兴起，为迎合了某些人的心理，不是阳虚就是阴虚，肾阳虚、肾阴虚的概念铺天盖地，动辄不是六味就是八味，肾气丸滥用误用比比皆是。明明医圣命名的方名是肾气丸而非肾阳丸，凭方中有桂、附而解释成了补肾阳，何其陋哉。肾为先天之本、水火之宅，内蕴元阴元阳，主藏精，精化气，即是肾气。也就是说，肾气实际上包括肾阴肾阳，此方名肾气，实阴阳双补之意也。另外，气为阳之始、阳为气之渐，肾气虚与肾阳虚是肾虚的不同阶段，治疗上不可混为一谈。张景岳解此方“善补阳者，必于阴中求阳，则阳得阴助而生化无穷”，被后世尊为圭臬。但郑钦安对于张景岳的观点提出了质疑，在《医法圆通卷二》中说：“试问即曰命门无火，理宜专用桂附以补火，何得用地枣以滋阴、丹皮以泻火乎？此皆景岳不读仲景之书，而未明阴阳之道也。在景岳以为善补阳者，于阴中求阳，故用一派养阴之药、杂一二味补火之品于中，而谓阴中求阳至极无二之法，独不思仲景为立法之祖，于纯阴无阳之证，只用姜附草三味，即能起死回生，并不杂一养阴之品，未必仲景不知阴中求阳乎？仲景求阳在人身坎宫中说法，景岳求阳在药味养阴里注解，相隔天渊，无人窥破，蒙蔽有年，不忍坐视，故特申言之。”“仲景求阳在人身坎宫中说法，景岳求阳在药味养阴里注解”高度概括了二张在扶阳理念上的区别。《金匮要略》中肾气丸凡五见，但无一专为扶阳而设，而仲景助阳、固阳、护阳、温阳、回阳诸法亦皆不取肾气丸，可见仲景之用肾气丸，确非为补肾阳专设。对此问题的误解，其实早就有了，徐灵胎《医贯砭》中说：“细读（《医贯》）此书，何必潇潇然著成书卷。”他说只要两句话就可以概括这本书的内容，阴虚用六味，阳虚用八味足矣。读者也不必要把这本书读完，只要记两张方就行了，用调侃的语言说：“千圣之妙诀已传，济世之良法已尽，所以天下庸医，一见此书，无不狂喜，以为天下有如此做名医之捷径，恨读之犹晚也。”原来读中医这么方便，只要记住阴虚用六味，阳虚用八味就可以了。现代大学的讲堂上，老师是否还这么讲？金匮肾气丸能通肾气利小便，不是泛泛的温阳补肾。
肾气丸又名崔氏八味丸，由干地黄八两，山茱萸四两，薯蓣四两，泽泻三两，茯苓三两，牡丹皮三两，桂枝一两、附子(炮)一两组成。《金匮要略》所载主治有五：《中风历节病篇》的脚气上入，少腹不仁；《血痹虚劳病篇》的虚劳腰痛，少腹拘急，小便不利；《痰饮咳嗽病篇》的短气有微饮，但当利小便者；《消渴小便不利淋病篇》男子消渴，小便反多，以饮一斗，小便一斗；《妇人杂病篇》烦热不得卧，但饮食如故之转胞不得溺者。上述病证的临床表现虽不尽相同，但均未见有阴阳偏衰之候，且除《中风历节病篇》的脚气上入，少腹不仁以外，均见小便不利，究其病机则为肾气虚弱、气化不利、开合失司、小便蓄泄无常，故均以金匮肾气丸温化肾气，恢复其主水液代谢的功能。正如《金匮要略直解》释曰：“是方益肾间之气，气强则便溺行而少腹拘急亦愈矣。”肾为先天之本，肾阴肾阳又为“五脏阴阳之本”，各脏之精、气、阴、阳不足的病变，最终必然会累及到肾，故临床中肾虚证颇为常见。《金匮要略》肾气丸证五见，是示人“异病同治”的大法，临床应用广泛。近年来肾气丸在临床药理学研究方面取得了大进展，具有：一、改善下丘脑-垂体-靶腺轴的功能紊乱。二、抗氧化、衰老、应激作用。三、调节免疫。四、促进神经细胞生长、修复作用。五、抗纤维化作用。六、抗肿瘤作用。七、扩张冠状动脉，强心，能降低和消除氧自由基，保护心肌免受缺血损伤。对于高血压病、冠心病、顽固性心衰、慢性支气管炎肺气肿、肺心病、慢性肾炎、慢性肾盂肾炎、前列腺炎、尿潴留、性功能低下、甲状腺功能低下、营养不良性浮肿、糖尿病、慢性支气管炎、口腔溃疡、神经衰弱、腰椎间盘突出症、肾及生殖系统肿瘤等临床各科疾病均可选用。
张锡纯对山药情有独钟，不但以之食疗治病，而且对山药有独到的见解，在《医学衷中参西录》中，运用山药的自创方剂就有44方，张氏屡用山药起沉疴。治阴虚劳热：阴虚劳热多为病久虚劳，形体羸瘦，饮食少纳，或咳嗽喘促，或自汗发热，或多梦纷纭，精气不固，脉多虚弱微细。病有肺阴虚者，有肾阴虚者，然多以脾伤为病之本。山药味甘主补，补肺、补肾而以补脾胃为先，药中肯綮，乃治虚劳之圣药也。《衷中参西录》治阴虚劳热共11方，用山药者十有其九。张氏曾治一老翁患咳嗽痰喘三十年，宿病陡发，发热、咽干、头汗出，不能食。证属肺气与脾阴肾阴将竭，有不可终日之势，多药无效，医者为之束手。改用生怀山药克，加玄参9克。一剂见效，二剂大见效，三剂而病愈强半。治阴虚喘息：喘息病因甚多，阴虚喘息，概指肺肾阴虚之喘息。肺主气，司呼吸。肺阴虚，内热由生，热迫于肺则作喘。肾主纳气，肺吸入下行之气，靠肾容纳收敛，使之归根。肾阴虚气不摄纳，则肺下达之气失其归纳之所。对此肾阴虚不纳气喘息，《衷中参西录》创薯蓣纳气汤，用山药、地黄补肾以为君，萸肉、龙骨等为佐使。治疗老年喘息，呼多吸少之症俱获良效。因山药补肾兼能补肺，并有收敛之力，其治喘之功最弘，所以定名薯蓣纳气汤。至于肺阴虚之喘咳劳嗽，《衷中参西录》治阴虚劳热诸方皆可选用，可倍山药用量加牛蒡子。山药滋脾肺之阴治其本，牛蒡子体滑气香、润肺利肺治其标。二者合用有相得益彰之妙。治呕吐泻痢：前面提到的薯蓣半夏粥，用于胃气上逆，冲气上冲，呕吐不止，闻药气则呕吐益甚，诸药皆不能下咽者。凡呕吐者当此胃气上逆之时，骤进汤药，往往一服即吐，止呕之药难奏止吐之效。张锡纯用半夏合山药作粥，半夏和胃降逆缓治其本，山药粘稠恋胃不致药物呕出急治其标，此山药所以用于呕吐者也。张氏治疗泄泻，方多不离山药，凡泄泻日久，多气阴两虚兼湿邪留恋，山药双补气阴又有分利去湿之功，治疗泄泻最为切用。尤其当于夏秋之令，小儿贪凉饮冷易受湿邪，伤于脾胃，随之滑泄，久则气阴亏耗而湿邪不去，山药补而不腻，补中有消，可以放心使用，利小便分清浊而使大便得固，不失为儿科之妙品。治消渴：消渴之治当以调理肺、脾、肾三脏为其要。山药善滋阴液而入肺、脾、肾三经，用于消渴正合其性。张氏治消渴方皆用山药，临床应用屡试屡效。治淋浊带下、妇科诸疾：张氏治疗血淋、膏淋、劳淋、寒淋以及尿浊之证，皆以山药为君。张锡纯解释曰：“阴虚小便不利者，服山药可补，滋阴利小便；气虚小便不摄者，服山药可补气摄小便；盖山药为滋阴固肾之良药，以治淋证之淋涩频数，诚为有一无二之佳品，再因证加他药辅佐之，所以投之辄效也。”调冲任诸疾，如赤白带下，张氏用山药滋真阴固元气；血枯经闭，阴虚作热，用山药补气阴、益血海；子宫虚寒，久不受孕，用山药固本安冲。但有癥瘕积聚者，不用山药。治温病：温热之邪最易伤津劫液，治疗温病必用滋阴之法，所谓“存得一分津液，便有一分生机”。明清以来温病大家所选滋阴药，不外生地、麦冬、沙参、玉竹之类，少有用山药者。《衷中参西录》于风温、春温、暑温乃至湿温中，或兼食滞吐泻，腹痛下利；或兼咳嗽喘促，阴虚发热，或兼体虚气弱，斑疹吐衄；或瘥后调理、劳复食复，皆用山药。曾治马姓幼女，温病旬日，周身灼热，躁不安，精神恍惚，脉搏数，病势危险，此为外感实热而阴分亏损。张氏即用生石膏两半，配合生山药一两，煎熬二茶盅，徐徐频饮。连进二剂，灼热已退，大便得通，清热不伤阴，滋阴不碍温。
张锡纯对山药性味功能的认识，真可谓慧眼具，识见卓然。既用治虚损，也可施用于外感实邪；既可与温阳药为伍，又能与滋阴药佐使；既能收敛涩肠，又能利尿通淋，尤其以山药救急拯危，有发前人未发之旨。山药色白入肺，味甘归脾，液浓益肾。能滋润血脉，固摄气化，宁嗽定喘，强志育神。能滋阴又能利湿，能滑润又能收涩。是以能补肺、补肾兼补脾胃，在滋补药中诚为无上之品。大凡一切虚损之症，肺脾气虚，肺肾阴虚者皆可重用。对于劳热、虚喘、滑泻、消渴有卓效，可以独用。山药之用，堪比参芪，不亚地萸。其用山药的经验是：“宜用生者煮汁饮之，不可炒用，以其含蛋白质甚多，炒之则其蛋白质焦枯，服之无效。若作丸散，可轧细蒸熟用之山药必须生用，炒焦则分毫无效。”
二0二一年八月十三日
本文选自汉敬德《柳氏中医传承实录·谈药话方篇》续编。
复健王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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