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东作家(总第98期)
年8月20日
第十一章山江祭魂第4节那天,我爷和杠头从鸭绿江里救了一个女人,我爷又去火车站那边溜达够了,回到家里都很晚了,进家一推门,见一个女人坐在炕上正在跟我奶说话。
我爷竟然把救了女人的事给忘了,我爷瞅着我奶使眼色,意思是那女人是谁?
我奶笑着说:贵人又忘事啦?不是你跟杠头俩从江里给拽上来的大姐嘛。
我爷听了,就说:叫大姐好生歇歇,别着了凉。
我奶说:孩子和男人都让大水给冲走了。
我爷一听,心头猛地一震,长长一叹,说:老天不长眼啊,你多劝劝大姐,人死不能复生,大姐保重啊。
我奶说:劝了一整天了,自己总在那儿埋怨自己,说是一家三口就留下她一个干什么,都一块儿顺江去了该多好。
我爷说:那可不行,一人有一人的命,是老天爷给注定了的,大姐得想开点儿。走了的走了,留下的安稳,走了的才能早日托生呢。眼瞅着就到七月十五了,咱去放上两盏江灯,召唤他们爷俩早点儿魂归故里,再度托生罢。
我爷说了这些话,好像入了那女人的心坎,女人抬起头,对我爷说:大兄弟,你叫个啥,我好记住你。
我奶说:我当家的姓胡,叫洪林。
女人说:记下啦,我夫家是王,王张氏,娘家起的小名叫桂枝。说完,起身下了地,朝我爷拜了三拜,转身就朝外走。
我奶一把拦住,说:大姐,往哪儿走啊,外头还下着雨呢。
女人说:已经麻烦你们一整天了,也该走了。
我爷忙说:大姐,你不能走,眼瞅着天就黑了,你又没个住处,就在这儿宿了吧。
女人说:那哪行呀,不认不识的。
我爷说:咱刚才不都认识了嘛,你就权当这就是家,住下吧,缓个三五日再说。
女人坚持要走,我奶堵在门口,女人无奈便又退了回来。
我奶瞅着女人说:桂枝姐,我娘家在聚宝街,离这儿不远,你要是真走,就去我娘家吧,有你吃有你住的。你要是不愿意去,留在这小院也行,也是有你吃有你住的,帮着干点儿活。两样,你选。
女人听了,噗通给我奶跪下了,说:留哪儿不留哪儿,有妹子这话,我知足啦。
我爷说:桂枝姐,就留咱这儿,我这辈子就盼着有个姐咧。姐,你留下吧。
女人见了,冷丁呜呜哭了起来。
我爷对我奶说:是不是咱姐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快去给咱姐端饭去。
桂枝勉强喝了一碗小碴子粥,在我爷他妹屋里睡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也没梳洗就出了屋,到了院子一看,我奶在那儿练拳,一下子愣住了。
我奶说:桂枝姐,起来这么早就往外走,要干啥呀?
桂枝其实是想趁清早人都没起来,悄悄地离开这儿的。未曾想,我奶起的比自己还早,慌乱中就说:心里闷得慌,想去江边看看。
我奶一听,觉得这话也对,就说:我陪你去,反正我也得活动身体。桂枝见我奶这样说了,只好假话成真。
在隆泰昌码头那儿,我奶看见桂枝两眼呆呆地瞅着大江流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直掉。
我奶说:桂枝姐,别总是难过了,人都有难过的当口儿,但也有能过去的念头。这个念头要是有了,再难过的也都能过去啦。
桂枝转过身,瞅着我奶,冷丁,紧紧地抱住我奶,说:妹,你当真我是你姐呀?
我奶呵呵笑了,说:姐,咱回家就拜咱爹咱娘去。
回到八道沟宅院,我奶拉着桂枝去拜了我爷他爹和他娘,我爷对我奶说:姐是我姐,是你的大姑姐。
我奶对我爷说:姐是我姐,是你的大姨姐。
桂枝抹了抹眼泪,说:给你俩都当姐,行吗?
我奶笑着说:咱家这是咋啦,这个是姐那个是姐的。
桂枝听了,一脸懵懂,我奶说:当初我当家的他小妹,头一回见我,不叫嫂非叫姐不可。
桂枝说:那是咋啦?
我奶哈哈大笑,说:人家小姑娘那年才九岁,说嫂是外来的,姐是自家的。姐,你瞅瞅,多有心眼儿呀。
我爷说:姐是我俩的姐,更是自家的呢。
桂枝听了,说:给你俩哪个当姐,姐都愿意咧。说着,脸上还挂着泪,却笑意蒙面了。
我爷他爹她娘凭空捡了个女儿,心里跟当初认下翠花一样高兴。我爷她娘领着桂枝去菜市街买回了肉鱼菜蔬,娘俩在灶上就忙活开了,我奶过去帮厨。
我爷她娘说:媳妇儿呀,别装了,你姐没来你也没下几回厨,回屋看你书去。
桂枝一愣,说:妹子识字呀?
我爷她娘嘿嘿一笑,说:光识字那还说得出口?人家要去考金汤完小的女先生呢。
桂枝听了一愣,说:真的呀?
我爷她娘说:你去她那宝房瞅瞅去。
桂枝说:什么宝房?
我爷她娘说:就你昨晚睡觉那个对面屋。
桂枝扔下手头活计,麻溜儿跑了过去,我奶也跟在后头。
桂枝一进宝房,一下子惊呆了,心想:同样都是女人,看看人家。
桂枝对我奶说:你咋会这么多呀,真叫人羡慕咧。
我奶说:家务活儿我一样也不会干,精神头都在这上啦。
桂枝说:好好考着,一定要当上女先生,家里的你什么都不用干。
我奶说:吃完饭,碗一推,那成什么啦。
桂枝说:那怕啥,家里的什么都交给我,谁让我是姐咧。
我奶说:有姐就是好,怪不得小妹认姐不认嫂,洪林也跟我挣来抢去的。
桂枝又瞅了一通宝房,说:今儿没功夫,做完活计我一样一样地细看看。
两人回到灶上,桂枝跟我爷她娘说:娘,真没想到,妹还是文武秀才呢,从今往后,家里的什么也不用她干,当好她的女先生吧。
我爷她娘说:她呀,当先生倒是一块好料,做家务怕是差你一大截的。
桂枝说:娘,家务我也做不好。
我爷她娘笑着说:女人一上手,就知有没有,看你这鱼片菜片的,会做水煮鱼呀?
桂枝说:做给爹娘尝尝,鸭绿江鲤鱼做水煮鱼,那是一等一的好吃,今儿咱吃水煮鱼,明儿再吃松鼠鱼,后个儿再吃酱焖鱼,大后个儿干煎再油焖……样样我都做给娘吃。
我爷她娘说:我什么都做不好,就会摊煎饼。
桂枝说:家里有鏊子呀?
我爷她娘指着墙边,说:在那儿呢,可透亮的鏊子咧,钢口也好。
桂枝说:娘,明儿我发面浆摊煎饼给你看。
我爷她娘吃惊地说:你会呀?
桂枝说:打小就会,人小个矮,我就站在小板凳上摊。
我爷她娘说:你是山东人?
桂枝说:老家是蓬莱,两岁那年爹用箩筐挑着我闯关东来的。
我爷她娘惊喜地说:闺女,咱是老乡咧,我老家是黄县的。
桂枝也惊喜地说:妈呀,怪不得我就认了亲爹亲娘,蓬黄两县原本就是一家咧。
我爷她娘说:蓬莱的嘴子黄县的腿子嘛。说着,俩人哈哈地笑着。
桂枝来到我爷我奶家没几天,几个孩子就跟她混熟了。最初时,我爷她娘跟她说,洪春洪秋管她叫姐,冬花春花管她叫姑,桂枝还愣在了那里。我爷她娘说:是婆婆不要脸,跟儿媳抢着生孩子呢。
我奶说:姐,你别听娘的,娘生娘的,我生我的,别看娘连着串地生俩小子,我要连着串地再生仨小子。
桂枝听了,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说:瞅瞅这娘俩,若不是亲眼见着,还当是哪个人编造出来的瞎话呢。
再过几日,就是七月十五的鬼节了,我爷一边琢磨着七道沟安奉铁路那儿白骨小山做点儿念想的事,一边寻思日军两个中队变成了瓦罐骨灰,入了日本神社。冷丁,我爷觉得自己就是太极高手,于是,心里就有了六羊换五马的感觉,几百大清百姓的冤仇雪恨终于得报了!
我爷找来两块三尺长的桃木板,做成了一大一小的两条小船,送给了桂枝,说:姐,两条小船,桃木的,送给娃子和他爹的,船桅插上了,姐自己缝个风帆吧,听说是要用白面做灯碗的。也是姐自己做,弟还不会做咧。
桂枝接过我爷递来的桃木小船,心里一阵难受,嘴里说着谢谢弟,眼泪也哗哗地掉了下来。
鸭绿江一年一度的江灯会临近,七道沟的城隍庙,八道沟的天后宫,新安街、坝岗街、兴隆街、平安里,一些热闹的地方纷纷搭起了要世人捐资的彩棚。那些彩棚,鬼节当日的夜晚可都是唱大戏的戏棚呢,安东沙河镇的几个戏班子就爱出风头。
七月十五的鬼节,鸭绿江要举办一年一度的江灯会,放桃木灯船是个规矩。在这里的民间,人们认为死在大江里的人,身子没入土,就成了游魂野鬼。天不收,地不收,在江水里悠悠忽忽地漂泊着,哀嚎惨叫,在天地间冥冥灭灭地游荡着,无处托生。只有人间亲人,送来小船江灯,才能领引大江游魂寻觅到托生之路。因此,每年鬼节入夜时辰的鸭绿江上,小船云集,船灯燃亮,召唤游魂,指引托生。鬼魂托生,对死去的人,对活着的人,都是一桩大事,含糊不得。
召魂唤魄的小船,必用桃木,桃木辟邪,驱开小鬼;召魂唤魄的江灯,需用豆油,香气悠长,魂魄欢心。鬼节的夜晚,江灯燃起,魂魄赶来,取灯贺节,也取灯引路,再去托生。船灯燃尽,小船随之燃起,上江下江涌来的各式灯船,一齐点燃,船灯船火,照亮大江,辉煌无比。江灯燃尽之时,鸭绿江岸,人朝江跪,长香徐徐,焚纸飞飞,企愿着游魂们接走船灯,企愿着游魂们得以托生。
在人们想象着游魂接走船灯之际,鸭绿江岸,烟花鞭炮,一齐点燃,响声大作,久响不绝。响声过后,戏棚起戏,锣敲鼓响,笙歌箫唱,众人观戏,大唱一夜。
那年的鬼节,安东沙河镇也在七道沟安奉铁路北二十丈的那座白骨小山前得以破例地操办演绎着。
鬼节那天,白骨小山那儿围得人山人海,安东沙河镇的男女老少似乎都去了那里。我爷带着隆泰昌的伙计们在白骨小山前搭起了青松福门,那是为亡魂们送去的步入天堂大门,横额上书斗大黑字:祭奠四百三十七冤魂,一侧书的是:蒙难百姓含冤屈无处诉,一侧书是是:痛杀恶鬼报血仇还公道。
青松福门两侧挂着两大串万响鞭炮,围着白骨小山的四百三十七个白面制成小碗的引路灯足有钵大,黄澄澄的大豆油几乎溢出,洁白棉絮灯捻浸透油香,引路碗灯整整围了白骨小山七大圈,单等日落点燃,为屈死亡魂引路走好,及早托生。围着白骨小山还插了四百三十七个尚未点燃的照明火把,火把是桃木杆子上帮着黄澄澄大豆油浸透的棉絮疙瘩,不时地还在滴着油豆儿。照明火把也是整整围了白骨小山七大圈,也是单等日落点燃,那是为亡魂们照亮归去的那条阴间小路。
白骨小山青松福门前的正中处,是祭奠七命主灯,七命主灯是一个三层塔灯,桃木板支撑,共计九十九盏。下一层四十九盏,中一层也是四十九盏,上层是一盏七命主灯,七命主灯是本命灯,两层的四十九盏是福命灯,福命灯均按七七制设置。七本厡生灯,七凶灾难灯,七大罪过灯,七堂圣会灯,七方道德灯,七大情欲灯,七大正果灯。各种七灯均按七彩着色,按七音摆挂,绘举世七珍。最上层本命灯是一个抱粗红泥大盆,盆里盛满大豆油,浸泡着七根粗大棉絮捻信儿,红泥大盆坐于七色彩纸捏扦捋码而成就的一朵莲花座正中央。七命主灯不远处是七堆大劈干柴,干柴前是七摞黄裱烧纸,中间是一鼎三足大香炉。香炉左右,各放一张八仙桌,上面摆置了祭供,猪头大肉,油炸鲤鱼,鲜果菜蔬,珍肴面食,一壶老酒,两支碗粗白蜡烛火苗子串的尺高。
一队鼓乐齐奏的队伍来了,大锣大鼓,笙箫唢呐,梆子大釵,七色杂旗,五彩花篮,黑面阎王,白脸判官,赤发罗刹,青头小鬼,鱼贯地从七道沟里的鬼王庙步出,戏装打扮的队伍灌满长街,荡起飞尘爆烟一般。
七色杂旗数面迎风,八个相公手提花篮,簇拥着八条壮汉抬着的黑面阎王,不呼号子,步点整齐。阎王是隆泰昌一个伙计扮成,端坐在上,高举卯簿。那卯簿,大、阔、厚,是三张老牛皮裁剪成方方正正缝制而成。在民间传说里,游荡鬼准上卯簿,填名登记,便可以投胎托生。卯簿,是这只队伍的“眼”。准上卯簿的亡魂必有一盏明灯引路,阴间没有那种东西,得需世人奉送才行,故此,白骨小山围了四百三十七个油碗灯。黑面阎王徐徐走过,便是那个白脸判官,白脸判官也是隆泰昌一个伙计扮成,四条壮汉抬着,白面判官手持牙板,牙板是桃木刻制的,白面判官威武而面相不善,但必须秉公办事。后头跟着一大帮扮成赤发罗刹青头小鬼的那些,不用人抬,自己走路。七月天大热,那黑面阎王白脸判官赤发罗刹青头小鬼们上装画脸弄得一身臭汗。这支队伍的出现,似乎将七道沟到白骨小山一带笼罩在冥冥之中了,更加浓厚了安奉铁路那片无法倾诉的冤气。白骨小山上的那些樱桃树,火红的樱桃已经落去,更加茂密更加深绿的枝叶给白骨小山添上了盎然生机。
元宝山的天后宫、于姑庵、紫阳观、宝光寺四座寺院的和尚尼姑道士们,从元宝山出来了,一路上,举杖麈,捧瓶钵,携钟鼓,持铙钹,提引磬,执木鱼,浩浩荡荡。七道沟天主教堂,八道沟基督教堂,九连城东正教堂的神父教士修女们也都来了,胸带百花,面色沉重地立在白骨小山前。
七道沟口城隍庙那儿的商家店铺,酒楼饭庄,小买小卖,纷纷关门赶来观看,打工卖艺,讨吃要饭,闲乱人等,也急切跑来热闹,就连日租地的东洋人,美英领事馆的西洋人,安东县衙东边道衙的官员们也都过来观光看景,白骨小山一带,人山人海,拥挤不堪,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怕是要把安奉铁路给踩翻呢。
(未完待续)
(每周一、五敬请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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